我有个伯母，老人家身体倍儿棒，都六十多了还一天到晚为子女操劳，洗衣做饭种菜喂鸡，楼上楼下不停奔忙，就勤劳朴实而言，实在堪称中国妇女的典范。

       老人家有两大爱好，一是锁门，二是管孩子。我们家院子有扇门，楼道有扇门，她每隔十分钟巡视一遍，如果发现没人进出，就哐当一声锁上，院子另一头是他们家的杂物间和厕所，经常听到哥哥嫂子上完厕所在外头叫唤：妈，开门！这样的场景反复多次，始终如一。我坐晚上的车回家，门上锁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有时候实在懒得叫门了，就翻过院墙，一口气爬上二楼，进屋子坐定，全家无一人知晓，可见锁门只是个心理安慰，一如我伯伯所说：防君子不防小人。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都习惯了伯母这个爱好，开始我还和爸妈抱怨抱怨，爸妈说：没办法啊，不过这样也好，安全，安全第一。为了安全，我也就忍了。

       她管教孩子是出了名的，不过“管教”二字应该写作“管叫”才对，她嗓门之大，在百米开外的巷子口都能听见，我俩堂侄一个今年高三毕业，一个上初一，都是被她管叫过来的。大侄子从小正太一路发展成宅男，反正不出门，省了很多事儿；小侄子活泼可爱，喜欢出去溜达，对邻居家的小朋友进行友好访问，这在伯母眼里是无法容忍的，往往屋前屋后鸡飞狗跳折腾一番之后，小侄子就被拎进来了，然后哐当一声，大门落锁，小侄子哭哭啼啼地被关进房里，嘴里还不停地嘟哝：娭毑（湘语，奶奶）最讨嫌了！

       伯母不看报纸书刊，也不听广播，她的信息来源一是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二是湖南卫视所属的各个频道，信息经她选择性吸收之后很容易失真，比如她把“107国道”叫作“幺零国七道”，把所有的果汁饮品都叫作“鲜橙多”，我们再怎么提醒，她也改不了。湖南卫视有个都市频道，惯常播出全省境内的家长里短，这些节目她是必看的，该频道雷打不动的一个焦点是网瘾少年如何不听话，因此她对涉及电脑和网络的一切事物心生恐惧，她把如下事物统称为“电脑”：PC机、网吧、网络、MP3、电脑游戏……，她使用这个词时的模糊程度，和著名的“有关部门”不相伯仲。

       为了避免孙子们患上网瘾综合症，她做了大量粗糙的工作，比如严禁孩子们到我的房间里来玩，因为我把网线接到了书桌旁，而我的作息时间恰恰和方圆一公里范围内的成年人相反，这在她看来都是不正常的。我有时候会把小侄子叫进来，让他玩一玩google earth之类的东东，然后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吼叫：文伢子！出来！

       这是没法改变的。

       大侄子现在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他之前从没接触过网络，可县城里大大小小的网吧无人上锁，他很快成了网瘾少年，经常跑出去上网。小侄子还是那样单纯无暇，他窝在房里小心翼翼地用学习机听陈奕迅和一些我不知道的歌，只戴一只耳机，另外一只耳朵随时警惕着，警惕着。我教他写作文，让他把想说的话写成信件投给《南方周末》，这则短小的来信后来发表了：

       希望陶行知老师来教我
       我今年12岁，读初中一年级，我很想把书读好，但成绩不太好，老师平时也不怎么管我们。如果我们犯了错误，老师只会打骂人，我不敢跟家里说，怕爸妈知道后我又要挨打。我们每天六点半起来，上课、自习，一直要学到晚上九点，我觉得很累，也很没意思。我害怕上学，听说有个叫陶行知的老师，学生打架，他不打骂学生，还拿糖果给他们吃，我真希望这位老师能来教我们。
  
       我写这些文字，并不想批评我的伯母，她是一位勤劳的母亲，也是一位负责任的奶奶，就像中国很多很多的母亲和奶奶那样。这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她看着我和网友聊天时哈哈大笑，以为我有了神经病，暗自到庙里去求神拜佛保佑我一切正常。她对电视里除广告之外的一切都信以为真，每每提醒我不要上网友的当，我和她解释网友和一般的朋友并无区别，她难以接受，看到网友给我寄送书本包裹，也疑心他们别有用意。她很善良，生怕我受伤害，这样的善良，起点自是好的，但多半源于闭塞，一如小时候她给我讲的那个童话：出门必要小心，屋内自可遮风挡雨，屋外是成群的狼外婆。正所谓：视野之外，便生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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