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顾文学的历史，在不同的时期，农村题材小说创作都有经典的、代表性的长篇文本。五十年代有《创业史》、《山乡巨变》、《三里湾》，六七十年代有《艳阳天》、《金光大道》，拨乱反正后有《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近年来则有《秦腔》、《麦河》、《农民帝国》等，尽管对这些作品评论界、理论界的评价不尽一致，但它们的代表性是毋庸置疑的。历史地看，这些作品都具有一些共同的堪称“经典文本”的特点。由于对这些作品既往的评论已经很丰富，因此在这里我们不必详尽分析，但我想有三个方面也许是值得再次重复的。首先是它们对一个时代横向的关照所达到的宽广。比如，《金光大道》通过一百多个农村人物的活动、两百多万字的篇幅，再现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的中国农村。作品的空间之宽阔令人惊叹；其次是它们纵向切入一个时代所达到的深度。还是以《金光大道》为例，尽管人们认为小说充满了当时的意识形态观念，但它对亿万农民参与一种新的社会制度建设的热情的呈现、它对亿万农民被组织起来并在各种思想观念的矛盾冲突中走向新生的揭示，难道不是真实而深刻的吗？它写出了中国农村真实的历史进程，因而它是堪称经典的作品。其三是它们所折射出来的作家的创作态度和职业精神。浩然曾经当过八年农村基层干部，《金光大道》写了七年，他是小说作者，也是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参与者、亲历者、推动者。浩然等作家对他们所处时代的农村的了解、对农村和农民的热爱、对创作的认真，恐怕是今天任何从事农村题材创作的作家不能比的。

      经过近30年的改革，中国农村已经完成了制度转型，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了计划经济，以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的双层经营制度取代了人民公社制度，建立了适应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求的农村新经济体制框架；经历了体制转型，解放和发展了农村生产力，使得农业发展越过了长期短缺阶段；经历了发展方式和产业结构的农村转型，开创了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农村工业化和城镇化道路。未来中国农村即将进行的农村基本公共服务制度改革、农村土地制度改革以及农村户籍制度改革，必将给中国农村带来更大的变化。与三十年前中国乡村的变革相比，当下农村城市化变革，是一场更加深刻的变化。这是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至为重要的一个阶段。几亿农民不仅要与传统的生产方式告别，也需要与传统的生活方式、传统的乡村社会告别，并与城市、与世界融为一体。

      这一历史性的进程对如此众多的农民所产生的影响毫无疑问是震撼性的、颠覆性的、革命性的。因此，也是广大农民个人人生和命运的一次洗礼，既为当下的文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叙述的空间，也为农村题材的长篇创作提供了史无前例的机遇。遗憾的是近几年的农村题材长篇在表现这一震撼性的农村变革面前显得力不从心。宏观上未能描绘出这一改变中国80%版图面貌的历史进程的磅礴气势，微观上也未能描写出这场变革中数亿农民心灵的剧烈震撼和命运的波诡云谲，更未能从思想内涵上揭示出这一进程中的历史审美与道德审美的逻辑发展。

      二

     当然，必须承认不少作家们一直在努力把握和叙述当下的农村。值得关注的这些作家中很多就是农民，湖北的农民作家群体在试图把握和书写当下的农村上更是作出了令人欣喜的探索。比如《断碑》对农民在当下农村发展中精神世界的变与不变的探索；《梅花塘》对小山村梅花塘艰难蜕变的叙述；《折不断的炊烟》对当下农民的苦难与信仰的书写；《南来北往》对青年农民在南下打工与回乡创业之间的命运颠沛等等，都有独特之处，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流过村庄的山泉》。《流过村庄的山泉》通过一个村庄一代青年人的成长、奋斗、成熟，勾画出一个村庄三十年的轨迹。小说从表兄妹凌福艳和何妙生的相爱而不能结婚进入，通过何妙生的热情追求、理想破灭到迫切实现价值、沦落犯罪，呈现何妙生的焦虑无比、四面冲撞的人生，折射出农村男青年既试图确立男性的力量、承担男性的责任和使命，而又无法把握命运方向的悲剧性。从另一个视角，通过凌福艳无可奈何的结婚、对爱情的等待和追求，通过她不断适应农村变化、不断改变自己和山村面貌的智慧和奋斗，呈现农村女性在时代潮流和生活跌宕中的坚韧、信念、胆识、勤劳等品质。作者谷春华长年在农村担任村干部，心系三十年来农民的命运，所以他能够真诚地书写出三十年中农民有着如何的追求、如何实现梦想；他对三十年的农村改革进程脉络清晰、对三十年的农村面貌和农民生活烂熟于心，因而能够真实勾画中国农村的缩影、一个山村的发展历程。作为乡村知识分子，谷春华也在《流过村庄的山泉》中融进了自己的理想、浪漫、痛切、批判、期冀。在近几年的湖北农村长篇小说中，这样既能写出时代变革的恢宏又能深刻揭示乡村命运和情感，而且也具有很高艺术审美价值的文本并不多见。可以说，谷春华写“三股泉”村是一个被忽视了的中国农村三十年发展的样本；他的《流过村庄的山泉》对如何把握和书写当代农村是具有借鉴价值的。

      回到我们的问题，关于农村的创作实践证明，三十年农村的改革和三十年农村长篇的创作之间的不对称，既需要作家弥补与农村发展和农民生活的隔膜，进一步熟悉和了解农村外在内在的变化，也需要作家表达出对农村发展和农民命运有力量的思考，更需要作家对农村有真情、对农民有真爱、对创作有非凡的耐心、对艺术有真诚的追求。